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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 邂逅

法和眼前神叨的落魄婦人聯係在一起。石漫卻很熟悉,她短短二十載人生,目睹過不知多少這樣特別的沮喪——被難以描述的存在剝奪至親至愛,在惶惶與非議中質疑他人與自己,那些旁人給予的牽絆如脫落的牆皮,徒留一個人在瘡痍的原地,慢慢消磨得不成人形,最後也在不知真假的籠罩中,不動聲色地被“侵蝕”了。望遠的人被打成瞎子,最後就真看不見了。往日歡聲笑語的片段成了遺照,哪怕家庭並非林美紅的全部,子女到底是她身上割下的一...(adsbygoogle = window.adsbygoogle || []).push({});

第11章 邂逅

孔知晚沒穿女士西裝,米色的長風衣蕩在腿邊,她捧著一杯咖啡,石漫隔著幾米遠就聞到了熟悉的苦味,她站在路燈曖昧的光裏,難得一縷沒梳好的碎發散在肩頭,棱角也不刺人了,竟給了石漫一種溫柔的錯覺。

石漫猜是冰美式。

她神色如常地轉回頭,操場裏哪有什麽遮擋般的黑影,方正排列的視窗整齊而嘲弄,七中夜晚的隱秘被過於濃鬱的苦咖啡味消散了。

“路過。”石漫起身,熟稔地打招呼,“你呢?”

孔知晚惜字如金:“路過。”

她慣常的冷漠語調,安撫了石漫一瞬的煩亂,石漫斜眼看她:“這麽巧,這個點還能碰到,看來我和孔老師也能說上一句有緣人?”

孔知晚低頭抿了一口杯邊,看向遠處背離市七中的樓群:“我住那。”

石漫調笑:“自報家門,這是邀我上去喝一杯?喝什麽,冰美式?”

“那棟公寓是學區房,談不上多好的配置,但價錢不算便宜,我為了上下班方便才搬進去,那附近沒什麽商鋪,吃飯得去五條街開外的商場。”

孔學神的腦子和其他人不在一個世界,也沒什麽故事裏反派的表達欲,所以冷酷寡言,她開口要麽通知,要麽訓人,遇到要說一長串話的時候,也是慢條斯理,公事公辦的態度,彷彿說話是什麽人類進化沒有剔除的劣質基因。

石漫一度懷疑她喝機油為生,後來才知道,她就是懶得和別人說那麽多——除了她自己,這世上都是別人。

隻是石漫好巧不巧,曾經擠出過“別人”的行列。

石漫隻能當做尋常客套:“孩子和家長使勁,老師也逃不了,都不容易,互相體諒麽哈哈。”

“所以我剛吃完飯,回家肯定會路過學校。”孔知晚繼續,“那麽你呢?我記得你放學和胡慧琳一起走,她家在反方向。”

石漫那點別扭灰飛煙滅,什麽狗屁人情味的家常,原來在這等著她呢。

她專門應對市局領導的客套笑容立刻變得輕佻:“這麽關心我?要不是在學校門口,我都以為這是搭訕了,美女。”

孔知晚垂了一下眼:“是老師。”

“這是放學期間吧。”

石漫心說,她上班期間都沒好好叫過“陳隊”。

“放學不是畢業,”孔知晚對她輕笑了一下,“你現在不是學生了嗎?”

石漫:“……”

她心道麻煩,已經猜到孔知晚的潛臺詞——你不是學生,那你為什麽來,以什麽身份來,有什麽目的,又要做什麽?

她突然有點煩,自己曾經跨過孔知晚那條“自己”和“別人”之間的界限,導致兩人分手多年,她還是能從一句冷嘲中自動翻譯出對方所有的未盡之語。

“孔老師說得對,學生大晚上瞎溜達什麽,我滾回去睡覺了,晚安。”石漫假笑著轉身,隻想趕緊遠離是非之地。

正前方,空蕩的漫長石路,令人炫目的重重燈光中,一個女人佝僂著腰,慢慢向她們的方向走來,看不清她的臉,但從散發和衣服褶皺的剪影,得見她的狼狽,還有一種無神的頹喪。

彷彿從黃昏的縫隙裏爬出,隻見滿目物是人非的孤魂。石漫蹙眉,她剛掏出手機,耳邊就傳來孔知晚的聲音:“九點十分。”

石漫的動作一頓,她的目光若無其事地從時間轉到微信,隨意翻了翻:“回個訊息。”

孔知晚走到她身邊並立,不置一詞。

石漫暗鬆一口氣,瞎劃幾下收好,她又看向前方奇怪的女人,現在是九點十分,距離高三晚自習結束還有一個多小時,不像是接孩子的家長。

而且她的狗鼻子從女人無業流浪似的外表下,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,是價格不菲的香灰。

那是狹窄詭紅的偏屋裏,窮途末路之人跪倒在神像前的千金一擲。

石漫神色認真了些,女人蹣跚著步伐,一邊嘴裏念念有詞,逆著那些昏黃的光,像一隻遊蕩進凡間的魍魎。

她仔細去聽,辨別女人囁嚅似的雜話。

“假的……水中的惡鬼,一換一……藏起來了,怎麽就頂上他了?都是蠢貨……連親生兒子都分不清,還給我……把小河還給我……還給我……”

“是林河媽媽。”孔知晚輕聲。

石漫回憶資料裏林美紅的照片,眼睛很大,證件照還化了淡妝,完全看不出孩子已經讀高中了,是一個愛美且很會保養的女人。

林美紅年輕時自己奮鬥,留下不少積蓄,有了家庭也沒放棄工作,閑暇就和朋友逛街,有時去廣場跳跳舞,假期經常美美地和家人或者姐妹四處旅遊,很有自己的生活。

她最近甚至報了西點班——主要是她自己喜歡吃甜食,給丈夫兒子做隻是順帶,省得父子倆總編排她吃獨食。

完全無法和眼前神叨的落魄婦人聯係在一起。

石漫卻很熟悉,她短短二十載人生,目睹過不知多少這樣特別的沮喪——被難以描述的存在剝奪至親至愛,在惶惶與非議中質疑他人與自己,那些旁人給予的牽絆如脫落的牆皮,徒留一個人在瘡痍的原地,慢慢消磨得不成人形,最後也在不知真假的籠罩中,不動聲色地被“侵蝕”了。

望遠的人被打成瞎子,最後就真看不見了。

往日歡聲笑語的片段成了遺照,哪怕家庭並非林美紅的全部,子女到底是她身上割下的一塊肉。

石漫跟在不靠譜的老父親身後,第一次窺見非常的秘辛時,懵懂的心也跟著顫動。

雖然不懂原因,但她模糊覺得,有什麽美好正在消融,而她恰巧看見了腐爛中的醜態。

她人生的很長一段時間,都不斷地為之動容,哪怕她已經從“第一次”見到“第幾十次”了。

現在倒是不一樣了。

她隻當又看了一場花敗,有點可惜。

身側傳來布料摩攃聲,石漫突然想到,她看了百八十遍、早已麻木的東西,對身邊這人也是“第一次”。

然後呢?也像當初的她一樣,沖上去扶住那道蹣跚的影子,說些自我感動的廢話,最後在其希冀地詢問“那他什麽時候回來”時啞口無言嗎?

不管林美紅因為什麽變成這副樣子,但不可否認,她現在的精神狀態的確不佳。

“討打呢?”石漫下意識抓住孔知晚擡起的胳膊。

她不知道林美紅的脾氣如何,但她清楚記得自己遇見的“第一次”,恰巧也是一位母親。她捱了一巴掌。

挺疼。

孔知晚看錶的動作一頓,她靜靜地注視石漫抓住她的那隻手,白得近乎透光,像喪紙糊上的,能見其下青紫的血管,顯出幾分與石漫慣常的活力相悖的病態。

她以前有白到這種地步嗎?

“刑法裏沒有寫,看末班車的時間也算犯罪。”孔知晚平淡的口吻怎麽聽都有點嘲弄,“還是你輟學後混了□□,見人就打?”

石漫果斷鬆開手,她轉了轉手腕,好一個好心當驢肝肺。

她不由得唾棄自己,誤解孔知晚這種冷冰塊有這麽強的共情力,

是她近年來最蠢的想當然。

“以孔學神的能耐,畢業工作這麽多年,還沒買車呢?公交車能容下你這尊挑剔的大佛,別把滿座乘客嚇跑了,人師傅夜裏開一趟不容易。”

她附和人設地揚了揚下巴:“不管她沒事嗎?她看起來不太對勁。”

“發生過許多次了,勸也勸不動,她待一會兒也就走了。”孔知晚說,“你應該聽到了一些傳言,他們說她瘋了。”

她最後兩字很淡,像隻是兩瓣唇輕輕碰了一下,但就是這樣,纔在不經意間顯得她格外涼薄。

石漫卻看她:“‘他們說’,你不覺得她瘋了。”

孔知晚把問題拋了回去:“你覺得呢?”

“我覺得沒用,我又不是醫生,”學校論壇註冊了五個號的石漫同學假笑道,“有那八卦的工夫不如多做兩套化學試卷,您說是吧。”

她提過自行車,不想再擴寫這段糟糕的“邂逅”,準備回家上三炷香,請她家武神給她去去邪。

孔知晚隻是慢慢喝著咖啡,看著林美紅不斷向前,又在即將到達校門口前停下,像完全沒有注意到幾米外的兩人,怔愣地盯著漆黑校園的那棟光。

孔知晚突然說:“我本來安排你坐在林河旁邊。”

石漫跨上自行車,兩條長腿一收一放,對她很有偶像劇女主味道地笑了一下:“孔老師怎麽安排都行,畢竟你是班主任。”

孔知晚像沒聽出她的敷衍:“倒數第二排有點遠了,你要是想換座,我可以給你往前調一些。”

石漫挑眉,九班大多數的空座都在後兩排,同行換座沒什麽意義,她一個剛來的和前麵學生換座,人家也不會同意。

雖然不排除孔知晚不容置疑,回絕一切意見——學生們敢不敢對閻王爺有意見有待商榷,但她這個打入班級內部混訊息的新同學就容易被記恨了,對她沒好處。

孔知晚不可能想不到,如果不是刻意整她,那麽除去後兩排,唯一的空位就是林河旁邊,的確是得天獨厚的好位子。

“我去前排容易擋到別人視線,而且現在的小同桌也挺好的,”石漫隨口調侃,“再說,你不怕我把小男生迷得神魂顛倒,給你增加思想輔導工作?”

孔知晚垂眼,想到了什麽,突然低低地冷笑了一聲:“我的確該擔心。”

她這次的嘲弄仍然很輕,隻是有點過了頭:“石漫,你嘴裏有一句實話嗎?”

石漫後知後覺意識到眼前人不是別人,是她甩了就跑的前女友,自然知道她的性取向——更何況她就是在學生時代,硬擠成孔學神的同桌,日複一日亂拋媚眼,把人給騙到手的。

她握著車把手的手緊了緊,假裝沒聽到,腳下一踩,揚長而去,連本來想客套一句的“老師再見”都沒說。

“啪”。

一顆大白兔奶糖掉在原地,孔知晚看過去。

而望著校園久久不能回神的林美紅,被醒來的保安吼了一聲之後,渾身一抖,觸及了什麽恐懼似的,再次被驅逐之前,胡言亂語地跑掉了。

保安認出她,打了一聲招呼,孔知晚慢半拍地點頭,捏著那顆奶糖,還想著石漫剛才的神態與回答,神色莫測。

……猜錯了麽,她還以為石漫是為了餘婷婷而來,於是將她放在旁邊。

現在看來,應該是為了林河和林美紅的異常。

——她剛才的詢問很突然,如果石漫真不在意,肯定要借機東扯西扯,得寸進尺地諷刺她幾句,而不是藏在玩笑背後做了明確的拒絕。

反而說明石漫對此很謹慎,不希望她察覺到什麽。

人都走幹淨了,孔知晚又抿了一口咖啡,才反應過來早就喝沒了,徒留滿杯彌散的苦,順進了她略有幹澀的唇腔。

她下意識又捏了捏被拋棄的奶糖,最後也隻是攥在掌心,無聲地揣進了口袋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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