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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五 無畏

聽身後有人笑道:“不再試試?他既然放狠話,那是已經怕了。再有幾招,或者他就乖乖認輸了。”青年道:“三十劍無濟於事,已是我敗了。”他還劍入鞘,這纔看向風入鬆,淡淡道:“你方纔說什麽?”風入鬆冷笑道:“他讓你打你就打,你不是他的狗?不是你這麽聽話?”奚青塵嘆道:“我是真的奇怪,就憑這張嘴你是怎麽活到這麽大的。”他像是才從外麵回來,披蓑戴笠,拖泥帶水,一隻手拎著一個魚簍,另一隻手拍了拍風入鬆肩膀,後者嫌...(adsbygoogle = window.adsbygoogle || []).push({});

章五 無畏

寄白石也是拂袖而去之後才考慮到這個怎麽離開的問題,雖然說走就走很瀟灑,但遊到對岸可能就連師無畏也並不會感覺那麽瀟灑,幸好他到江邊時,恰巧有一個和尚下船,送他來的小舟正要回對岸去。寄白石搭上了這趟便船,船伕問他要去什麽地方,他才發現自己沒有什麽固定的目標。他突然笑出聲來:他彷彿又回到一年前私自逃下山,走投無路不說,還遇上之前曾打敗過的仇家,差點就死在那個平平無奇的雨夜。如今他劍不能寸進,又不會做人,這一年真可稱得上毫無建樹,但卻又自由了。

他下了船,信步走進城中。正是華燈初上時候,街頭頗為喧鬧,寄白石目不斜視的穿過人群,走到他喜歡的一家小店。他先要了酒,冰冷的酒液入喉,彷彿一道火焰淌過,凍結的腑髒隻覺得溫暖。突然他聽到有人說:“寄少俠,你怎會在此?”

寄白石循聲望去,看到南亭站在門口,禪杖上掛著一串佛珠,仍是那副風塵仆仆的行者打扮。幾日之前他初見此人時,還産生一些莫名其妙的警惕,現在想起來彷彿上輩子的事情,隻覺得好笑。他朝南亭招招手,後者走進來,在他對麵坐下。寄白石給他也斟上一杯酒:“大師要來一杯嗎?”

南亭搖了搖頭。“是青塵讓你來的?”

寄白石本已熄滅的怒火又躥了起來。

“我自己有腳。”他氣勢洶洶地說。“想去哪裏,無需受誰的指使。”

南亭道:“抱歉,是我失言了。”他雖覺驚訝,但並不追究,隻是微微一笑。“貧僧上次走得匆忙,一直沒有對寄少俠說謝。”

寄白石道:“你謝我什麽?”

南亭道:“多謝你這一年來照顧青塵。”

寄白石簡直想求他閉嘴,他現在最不想聽到的三個字就是奚青塵,哪怕南亭提起他是很自然的。他理當拍案而起,或者落荒而逃,但可能出於一種本能的對修行之人的敬畏,可能是血液裏擴散開來的酒意麻痹了他的唇舌,他隻是沉默地坐著,甚至沒想起來要反駁。

南亭道:“青塵年少時,爭強好勝。焚膏繼晷,誓要做劍上第一。可惜他家傳心法與他稟賦並不相合,後來他練功過度,傷了經脈,一直耿耿於懷。”他一直觀察寄白石神色,便停住話頭。“抱歉,青塵似不曾對你提起這些,那又是我失言了。”

寄白石道:“大師很容易失言嗎?”

南亭:“是貧僧修行不到家。”

寄白石笑了一聲。“無妨。隻是你這謝意我無福消受。我已經不會再回那座島上了。大師如果想去的話倒是可以去,不過今天怕是貴同門已經捷足先登了。”

南亭忽然站起身,高大的身形便如一座寶塔,黑影將他整個罩住,急問道:“什麽同門?”

寄白石愕然,不知道是何處觸怒了這尊大佛,一團混亂的回憶中,隻覺得那擦肩而過的印象也不可靠起來。“……我離島時,恰逢一個和尚下船。”

南亭頓足道:“怎會如此!”拿起禪杖,大步流星便朝門外走去。寄白石反射性地站起身,跟上一步又覺得不妥,猶自嘴硬道:“一個老僧而已,有什麽可擔心的?”

南亭厲聲道:“你不該在這時候離開他身邊的。他已經不能用劍了!”

“誰說我不能用劍了?”奚青塵說。他就一次一次地舉劍朝奚長逐沖過去,直到奚長逐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為止。晚上大家都睡了,南亭爬起來,去找奚青塵。他懷著愚蠢的不祥預感,先從水邊找起,結果奚青塵在他找到的最後一個地方,即山頂的古塔。爬上去的時候已是後半夜,露水深重,胳膊腿上都是被蚊蟲咬出的紅點。奚青塵說:“我恨他。”南亭說:“嗯。”奚青塵說:“嗯是什麽意思?”

南亭說:“也許你是可以再用劍的。”

這不是一句廉價的,口是心非的安慰(奇跡總會發生,不要放棄希望!)。南亭年少起就老成持重,十五已經像五十,因此發言比旁人顯得更有分量,無論多麽毫無根據,都不像一個祈禱,更像一個預測。這中間有他的私心。不是對於奚青塵的不忍促使他說謊。他是預見到他自己的命運。

奚青塵哼了一聲。“你又有什麽可著急的?”

他的惡毒膚淺到南亭無法為之生氣。他隻感覺可憐。奚青塵今生若不能用劍,他隻會覺得惋惜,並不會覺得可憐,但即便到了這個地步,這種笨拙也不是奚青塵應有的。至少是那時候的南亭認為奚青塵所不應有的。因此他沒有說話,隻是看著遠方,看發白的月亮完全溶解在暗淡的晨霧中,耐心地等待一個道歉。

又開始了。那種分筋錯骨一般的劇痛,在他四肢百骸裏流竄。說意誌,多麽可笑,他全部的意誌,僅能夠支撐他不倒下,雖然他其實已經可以倒下了;眼前滔天血海已經消失,耳畔隻有自己錯亂不堪的心跳和刀割一般吃力的呼吸。他隻是不想承認,漫長的休養生息,從頭開始的空白,失而複得的喜悅,他每一步都足夠小心翼翼,力圖避免重蹈過去的覆轍,他自認為已經對自己的身體瞭如指掌,直到今天,所有東山再起的躍躍欲試,都在這十倍重返的劇痛中土崩瓦解。到底為什麽?他想。我這次做錯什麽了?還是說我無論做什麽,最終都隻會到達這唯一的終點?

一聲巨響,寄白石猛然驚醒過來,眼前一片漆黑,指關節還痛得要命,好像打了牆一拳,他定了定神,才意識到是自己趴在桌上睡著,夢中一個激靈把短檠揮落。窗外月色出奇的好,透過窗欞在地下浮出淡淡的乳白,他等眼睛適應一會,彎腰拾起燈,油都灑盡了。他摸黑走到櫥櫃跟前,取出一支蠟燭點上,又回到床前。重新明晰起來的視野裏,奚青塵正對他微笑著。

“白石。”奚青塵說,好像覺得寄白石在這裏是再自然不過的事,完全不記得他們不久之前還有過爭執。“什麽時辰了。”

他似乎是想起身,但連擡頭都吃力,寄白石攬過他肩膀想扶他坐起來,隔著一層單薄的裏衣,立刻發現這具身體的溫熱超出了他的想象。他將手背貼上奚青塵額頭,不出所料,燙得嚇人,於是他當機立斷把此人又按了回去,塞好被角,準備去弄點冷水,起身時卻感到輕微的阻力。他低頭看著奚青塵拽住他衣角的手。

“你在發燒。”寄白石盡量心平氣和地說。

“這我知道。”奚青塵說。“一時半會死不了。左印堂呢?“

他目光實在太過熾烈,寄白石茫然不能領會,半天纔想到奚青塵指的可能是那個老僧。“那人斷了一條手臂,受傷很重。你那位和尚師兄把他帶走了,一時半會……不一定死不了。”

奚青塵眨了眨眼。

“這樣。”他說。“我以為我能贏。“

寄白石指出:“你不僅贏了,還幾乎將他殺了。”

奚青塵檢討:“我當時不能自已。我討厭別人拿他過去的事情來找我。還有就是因為白石你突然走掉,害得我方寸大亂。”

寄白石:“……騙人。”

奚青塵叫冤:“真沒有,我騙你有什麽好處?你倒給我講講。”

寄白石把頭一梗,嘴唇繃成一條頑固的直線。奚青塵笑了笑,彷彿柴薪一氣燃盡,眼裏那道絢麗駭人的光焰也漸漸暗淡下來。

“抱歉,白石,”他柔聲說,“我想要那把劍。暗陀羅有一把劍,斬斷的神兵利器不知凡幾。我想要見識他的劍。但我怕來不及了……”

寄白石打斷他。“你什麽都不會錯過的。”

奚青塵道:“也許吧。畢竟我已經等了這麽久,連你都等到了。”他閉上眼睛,陷入沉思。“在碰到你之前,我好像沒有這麽急於求成。那時候,見你渾身浴血,幾乎不能動了,還是不肯鬆手。隻要你握著劍,他們便不敢上前。恐怕你那時候根本看不見我,也聽不見我,六識俱滅,唯餘劍在。我想怎麽有這樣的人……”

寄白石:“讓你感到放心嗎?”

奚青塵:“是呀。白石不會碎。我折過一次,就脆了。”

他聲音慢慢低下去,終於輕不可察。寄白石聽了一會他細微的呼吸聲,將那隻手放回被中,細長的骨節幾乎凍成透明。他在門口停下步子,並不回頭,漠然地聽著奚青塵顛三倒四的夢囈。(“南亭。你為什麽不用劍了?你在劍上早已遠勝於我,有朝一日或許也遠勝過他。你放棄劍,是想看他的劍在我手裏斷絕嗎?”)

師無畏一回到望江樓,就覺得不對。這本是一個乏善可陳的下午,還沒到飯點,店內收拾得幹幹淨淨,長凳疊起來靠在牆邊,剛灑過水的地麵泛著支離破碎的虹彩,夥計早已溜號,掌櫃在櫃臺後打盹。唯一可稱得上與這景象有點扞格的,就是樓梯旁站著的那個和尚。這當然不是說和尚出現在酒樓,就是多麽天理不容的事情。這個和尚就算在和尚中也極其地出衆,部分因為他的體型,還有部分則是師無畏的錯覺:那和尚朝他轉過身來時,他有一瞬間覺得對方手中握的是一柄劍。

“敢問大師法號?”

那和尚道:“貧僧南亭。施主可是師無畏?”

師無畏點了點頭。“大師難道是為我而來的嗎?”

南亭道:“正是。”他單刀直入。“施主與奚青塵有一戰之約,還記得嗎?”

師無畏道:“記得。”他走到放著茶壺的桌旁,給自己倒了一杯水。“他的傷好了?”

南亭道:“沒有。不如說反而更差了。”

師無畏:“所以他托你來,告訴我約定推遲,或者取消?”

南亭道:“是貧僧自作主張。”

師無畏好奇地盯著他,一瞬間腦子裏掠過很多聯想。但他本著獨善其身的處世原則,沒有繼續發散。這和尚仍舊筆挺地站著,威嚴剛猛,又圓融無礙。你想吃他,都不知道從何處開始下口。

“那不能。”他終於說。“我來此地,本不是為了他。但現在,好像隻是為了他。除非你也持劍——你會用劍嗎?”

南亭道:“貧僧不使劍。”

師無畏:“這就對了。給你個忠告,大師,離那些使劍的瘋子遠一點,比如你現在的做法,就有欠考慮。”

南亭紋絲不動。“天下劍者多如牛毛,他不過其中之一。施主若追求劍之極限,自然會有比他更好,更強大的對手。”

師無畏泰然自若。“不會的,因為我就是最好,最強大的劍者。”他又謙遜地加了一句。“目前為止。”

南亭:“那你更無須執著於他。”

師無畏道:“執著的是我嗎?”他忍不住笑了出來。“我倒想知道,如果今日我不允你之請,大師打算如何,在此殺了我嗎?”

南亭沒有回答,隻是緩緩提起禪杖。師無畏全身汗毛乍然一豎。

這種壓力他不是第一次感受。年輕的時候,他體會得很頻繁;麵對銅牆鐵壁般堅不可摧的武林名宿,或者殺人無算的嗜劍餓鬼,他非常喜愛沖破這種壓力的一瞬,感覺自己是一道從內劈破天穹的光束。隨著年歲漸長,他自己慢慢變成了這種壓力本身,反之又要麵對拔節竹筍般日新月異的少年劍客,去體會當初那種他曾帶給別人的隱隱的刺痛。終有一天他也會被沖破,留下一道無法癒合的創口,直至有一天死於失血過多,他為此做下了充分的心理準備,而今天這出乎意料的舊夢重溫,不但不使他立刻燃起挑戰的激情,甚至讓他很懷念。那不是殺意,隻是一種精純而廣博的力量,如無邊無際大海,沒有他逆水行舟的餘地。他在滅頂之前戀戀不捨地睜開眼。

“如人上樹,口銜樹枝,手不攀枝,腳不踏樹。樹下有人問西來意。不對,即違他所問;若對,又喪身失命。你待如何,對是不對?大師,從樹上下來吧。”

(adsbygoogle = window.adsbygoogle || []).push({});。師無畏坐在唯一完好的那張桌子上很同情地看著他,奚青塵勉強扯出一個笑容。“他若找上你,你有把握嗎?”師無畏:“沒有。真是百聞不如一見,老實說,我對與他一戰全無興趣。如果不是怕被他誤會成膽小鬼,我這會就已經跑了。”奚青塵:“你不是為他才來的嗎?”師無畏:“現在不是了。我來這裏完全是一個錯誤。”奚青塵苦笑:“不管怎麽說,多謝你救了白石,還連累你把劍也丟了。”師無畏道:“沒關係,我說過,那劍不是我的。”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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